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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二湘：畢業於北京大學，獲德克薩斯大學奧斯
丁分校電腦碩士。二湘小說題材豐富，橫跨現實題材和科幻題材。
小說、散文、詩歌曾多次獲北美漢新文學獎，小說曾獲頭獎。詩
歌入選第一屆法拉盛詩歌節作品集。小說發表在《芙蓉》《青年
作家》《湖南文學》《天涯》《西湖》《清明》《紅豆》《科幻
世界》《科幻立方》等，並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
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重返 2046》獲
第八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電影創意入圍獎。《白的粉》入圍第
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著有小說集《重返 2046》 、長篇小說《狂
流》。根據《狂流》改編的電視劇和廣播劇正在籌拍中。第二部
長篇《暗湧》正在奴隸社會連載。

小說創作觀

第 ◎二湘

130

期 我寫作時間不長，這裡冒昧地 我覺得一個好的小說家，可以
說一下自己的寫作觀。竊以為小說 從四個方面衡量：作品的深度、厚
施瑋油畫作品《理想與旋渦》70x56cm （刊頭題字：何鎮邦） 最重要的就是準確、到位，這也就 度、廣度和高度。深度是思想性，
是我們常說的語感。虛構的東西也 文章的內涵能挖多深，能否寫出哲
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主辦 顧 問：陳殿兴、于疆、張棠
寫得妥帖、精確、恰如其分，這就 思和禪意，能否發人深思。而這個
主 編：施瑋 副主編：黃宗之 刊頭設計、版面編輯：丁圓圓 是工夫。一篇小說是否足夠棒，我 很多時候往往是取決於一個作者自
編 委： 鄭立行、夫英、董晶 網址：http://lacwa.com 往往看的是作家的筆力是否夠勁 身的深度。廣度是題材的多樣性，
本期責編 : 施瑋 投稿郵箱：luochengwenyuantougao@hotmail.com 道，是否到位。在這個基礎上我覺 一個作家敢不敢去嘗試自己不熟悉
得寫出新意，有新的觀點和表述非 的題材，敢不敢走出自己熟悉的圈
婚戀倫理的「獨立」寓言 深刻。新近由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 常重要。有些小說一讀就是一股陳 子。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寫作的
二湘的作品於樸素中見真醇，於平淡中見
腐的氣息，陳腐的觀點，老舊的語
素材從來是不會缺乏的，他往往是
《狂流》，便是這樣的佳作。小說以平緩的敘 言和老套的情節。這樣寫得再細膩 非常敏銳的，能夠迅速感知到好的
優美，我也不認為是一篇傑出的小
素材。再說說厚度。厚度更多是文
事風格，講述了三位女性求學工作、出國移 說。最後就是看這個小說的格局和 字的積累與醇厚，而這個似乎只有
《 說 小 狂 論 》 流 湘 傳 統 越 僭 民、戀愛結婚等人生遭際。她們都是北大優秀 立意。格局是否足夠大，是否有宏 多讀多看，有了自己的積累，才會
—— 二
學子，得天獨厚的資質與學養為她們進入社會
後打下了紮實的基礎。她們的生活不存在衣食 大的場面和波瀾壯闊的背景，也是 有自己的厚度，毫無捷徑可走。高
評斷一篇小說是否足夠出色的標
度則是想像力，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之憂，即使出國打拼，也屬於馬斯洛所言“自 準。再有就是立意要高，寫出悲憫， 一個作品的構思是否奇巧，是否有
我實現”的最高層次。小說引發的思考是在現 寫出希望，而不僅僅是寫人性的醜 新意往往和一個作家的想像力、創
代社會中，當物質富足以後，女性知識份子生 陋。 造力、和虛構能力有直接的關聯。
活方式與婚姻價值觀的新變問題。作者從情愛
倫理以及女性自我關懷的視角，對主人公婚戀
倫理觀予以敏銳的思考，呈現出一種強烈的倫 《白的粉》，經由人性探察批判現代性
理關懷與女性“獨立”的思考。
“單親媽媽”在今天還並不能被主流價值
觀所接受，但二湘的《狂流》從容恬淡地肯定 ◎畢光明
了二位女性“只要孩子不結婚”的選擇。追溯 現代的小說，是對生活的發現，更是對存在的勘
這種婚姻價值觀的嬗變，可以看到她僭越了女 探。存在是人性置於特定生存處境而得以現實化的某
性敘事背後對婚姻完整性的一貫追求，也超越 種狀態，當人性的表現受到道德評判時，存在的勘探
了女性經濟獨立、精神獨立的價值標準。作者 也便有了時代反思和人文關懷的現實意義。新移民作
從情愛倫理新變以及個性自我關懷的視角，對 家二湘的《白的粉》，就是一篇對人性、道德、人的
主人公婚戀倫理觀予以敏銳的思考，呈現出一 生存處境同存在的悖論關係做了深度詮釋的小說傑作。
種對兩性倫理、女性與生命意識之間的深入探 跨文化生存形成的視界融合，賦予了小說經由人
求，從而將“獨立”提昇到了存在論人類學的 性探察批判現代性的問題意識。以北京和洛杉磯這樣
高度。這部小說表現出來的審美意趣和價值關 的現代大都市為生存舞臺的兩個成功男人，一個是收
懷堪稱“女性獨立”的最新模式。 入不菲的基金經理，一個是名牌大學的醫學院院長，
整部小說以平和沖淡的敘事風格，構塑了 但是成功帶給他們的卻是巨大的身體與精神的壓力，
獨特的婚戀倫理，深層視角則充滿了悲劇精 他們不得不以欲望的放縱即道德的墮落來緩解壓力，
神與形而上哲思。在這部 人生奮鬥的意義因而走向了反面：巨大的虛無感完全
成熟的藝術作品裡，作者 消解了世俗的事業成功。
以細膩精湛的文筆構思了 小說以富有悲劇意味的上層人的故事，向現代化
“陌生化”的婚戀敘事， 的競爭提出了質疑。全球化時代的現代化，以金融與
小說敘述的空間跨度大但毫無跳脫的痕跡，細節
對人性心理的深刻洞察以 科技作為飛速旋轉的輪軸，成和田與丹尼爾正是這兩 描寫生動精準而看不出理念的指使，思想與藝術的融
及道德紋理上的遠見卓 個輪軸上的犧牲品。 合渾然天成，為當代漢語小說的主題拓展和敘事實驗
識，成就了作品的深度和 小說的題材選擇無意間觸碰到現代性邏輯的可怕
◎ 劉紅英
高度。在眾多新移民女作 力量，藝術呈現暴露的卻是貌似脆弱的人性邏輯，故 昭示了新的可能性。
家構思婚戀情愛敘事的小 事主角的互為鏡像因而照映出工具理性和拜金主義盛
【作者簡介】畢光明，文學博士，海南師範大學文學
說中，二湘的小說具有超 行的現代社會裡人類靈魂的病變，也使得作家對生活 院教授，博導，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
前性與挑戰性。 的不確定性和戲劇性的發現上昇為對存在的冷靜叩問。 常任評委。
【 作者簡 介】 劉紅
英，文學博士，副教授。浙
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教師，中
國社會科學院訪問學者。 二湘小說《轉盤》節選

◎二湘

鐘貴林最早的記憶是關於死亡 地上的那個人，她才看了一眼，人 多的地方就是公社汪支書家。付春 塑膠袋裡掏出一個 5 分硬幣，遞給
的。 一下子就癱軟在暗紅的泥地裡，喉 芳每天拉著他站在支書家門口，央 老漢，老漢站了起來，伸出手接過
他記得那麼多細節，灰色的雲 嚨裡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喊聲，“鐘 他發送因公撫恤金。鐘棗強是公社 硬幣，他的手和臉一般黑黝黝的。
霧迷蒙一片，似有似無，雨水從烏 棗強！” 電工，那天修電線時天氣不好，電 “伢子，你先轉個東西。”老漢前
黑的屋簷角滴落在青石板上，靈堂 鐘棗強的寡母王朝英知道獨子 線漏電。公社汪巴丹支書一開始還 面是個木質的圓形轉盤，上面畫著
裡一批又一批跪下去又站起來的白 出了事並沒說一個字，只是茶飯一 答應得好，後來就老是推說縣裡沒 十二生肖，貴林開始轉動轉盤中間
色人影，泥濘的山路上，破碎的花 概不吃，送到公社衛生所吊鹽水吊 錢下來，他也沒辦法。他眼睛有些 的木條，木條轉過公雞，轉過龍，
瓣嵌進了黑泥地裡，成了暗黃的一 了三天，出殯那天她一個人待在屋 斜，看著看著就斜到付春芳胸上去 停在旁邊的五點。貴林眼睛一直盯 著母親。那時的他還只有五歲，五
片。 裡。貴林看見她坐在廂房一角草編 了。付春芳氣得拉了貴林就回家。 著轉盤，看看木條差點就停在龍那 歲的他並不知道那是他和母親最後
那一年他才四歲，他不知道那 的蒲團上，閉著眼，似老僧入定， 到了第二年開春快到清明的一 一格，心裡直咬牙，怎麼就差那麼 一張合影。
到底是一刀刀一筆筆鐫刻在記憶深 嘴裡不住念著，合著屋外的雨滴 天，春芳說是要帶貴林去鎮上。貴 一點點。老漢拿了一個勺，從小鍋 過了幾天就是清明。祖孫三代
處的，還是從大人的敘述中拼湊出 聲。深灰的屋簷簷角上翹，而屋頂 林自父親過世就沒去過鎮上了，心 裡舀了一勺糖，在鍋子旁邊一個白 去青霞山頂上給鐘棗強上墳掛親。
來的記憶場景。 上是深到烏黑的一片片瓦簷。雨水 裡高興，晚上都睡不著了。他隱約 石板上飛快地點了五下，又拿了根 山頂上風大，吹著天上的浮雲動，
正是梅雨季節，天就一直青灰 從那簷角上一滴滴落下，滴在長廊 聽到母親和奶奶在堂屋裡說話，母 竹簽子，按在中間，等了一會兒， 吹著山下的鐘家村也在轉。墳頭已
著，雲被風吹得慌裡慌張，霧氣四 的青石板上，又濺起，成了粉身碎 親似乎隱隱還在哭泣。母親好像是 鏟起來，遞給貴林。貴林都要哭了。 經長了草，春芳把墓碑前面的雜草
散。雲層下的人也是慌慌張張，卻 骨的晶瑩。 提到撫恤金終於落實了，一個月有 “我給你一角錢，你給伢子做 拔掉，露出“先父鐘棗強之墓”幾
是越聚越攏。他跟著人群聚到了電 貴林還站在門檻上呆看著奶 十多塊錢。貴林記得母親很久沒有 條龍吧。這伢子是屬龍的。”春芳 個暗紅的大字。她擺了三個青瓷的
線杆下。地上有個黑乎乎的人躺在 奶，就被母親春芳喊了去。她給他 帶他去汪支書家了。有一次，他看 說著，從塑膠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 碗，滿斟了酒，又在前面擺了兩根
那，背對著天。鐘貴林走近人群， 換上白麻衣，腰上繫了根草繩，頭 見母親一個人從汪支書家那邊的路 的毛票。老漢接了錢，又舀了一勺 紅香燭和三根香點上。王朝英取出
人群看到他都自動閃開。他走到最 上戴了白布帽子。帽子後面拖著個 頭上走過來，低著頭，臉上一絲笑 麥芽糖，畫了條龍，遞給貴林，“拿 一疊厚厚的碑錢開始燒。貴林認得
裡面，往下看，看到地上的那個人 長長的布條，不時碰在泥地裡，黑 也沒有。 穩了啊。”貴林喜滋滋地看著，那 那碑錢，是母親從鎮上的鋪子買的
一動不動，周圍有一灘灘的血，混 黑的一截墜在身後。他手裡端著靈 第二天母親拉著他去鎮上，他 條糖龍是透明的，陽光下更是透著 草紙，土黃色的一疊，奶奶這幾天
在泥土裡，成了暗紅的一片。那個 牌走在前面。上山的時候貴林覺得 們沿著小渠走。小渠裡的水是從水 亮黃色和麥芽的芬芳。“你家伢子 每天都坐在長廊上用木工銼打孔。
人腰上掛著一個鑰匙串，上面有個 好像父親就在旁邊，牽著他走，他 庫裡流下來的，下了幾番春雨，溪 將來是要成人中龍鳳的呢。”老漢 春芳叫貴林跪在地上磕頭，自己也
玻璃線織的小魚兒，沾了泥，成了 一路走得輕快，不像個才四歲的孩 水漲了幾篙，但是依然清亮見底。 看了一眼貴林。春芳歎了口氣，拉 跪了下去，“棗強啊，你莫怪我啊。
灰不溜秋的了。鐘貴林認得那個小 子。父親葬的地方在青霞山的山崖 貴林停住腳，細細地看，看到小小 著貴林繼續往前走。 我就要走了，我原是要帶著貴林走
玩意，是父親織的，那原是黃澄澄 邊上，路不好走，山路泥濘，送葬 的只有拇指大的黑魚貼著鵝卵石 春芳拉著貴林進了鎮上唯一一 的，娘說你們鐘家三代單傳，這個
的身子，綠眼睛的小魚兒。父親手 的人群把路邊剛開的水米花踩得東 遊。溪水一路嘩嘩前行，碰到石頭， 家照相館。上午的陽光還不強烈， 根要留下來。”說著，眼淚一行行
巧，青竹片兒能做成綠蟈蟈。他想， 倒西歪，花兒一片片都倒在了黑泥 就成了銀白。小渠沿著山一個彎又 從窗戶縫隙裡滲進來，軟乎乎地， 就流了下來。
父親是暈過去了嗎？他站在那怯怯 地裡。好在那天開始還下著雨，後 一個彎，他們也走了十幾個彎，才 照相館裡每一個物件都像在打盹。 “媽要去哪裡？”貴林心裡不
的，擡頭看到對面的華大叔，華大 來就停了，到了落葬的時候太陽將 遠遠看到五鳳鎮。 照相的小夥子從三腳大架子上面的 解，看了看春芳，又看看王朝英。
叔看到他，眼睛就轉到一邊，不敢 出未出，在烏雲邊上勾了條金邊。 鎮上沿街的一路都是小攤小 黑布後面探出頭，“大姐笑一個。” 朝英不說話，還在燒碑錢，黑色的
看他。周圍一圈的人都不敢看他。 華大叔說是個好兆頭，你爹會保佑 點。貴林站在那個麥芽糖的畫糖攤 春芳就露出笑。“細伢子靠媽媽近 紙灰被山風吹起，像黑蝴蝶一樣在
他小小的，站在那，好像一個人站 你呢。貴林不作聲，往山下看，綠 前就動不了腳了。畫糖人的是個老 一些，頭不要歪，笑一下啊。好！” 香火的迷煙中到處飛舞。朝英拿了
在荒野裡，然後他聽到很遠的地方 幽幽的稻田裡一片片漆黑如墨的屋 漢，臉膛黑黑的，攏著手坐在小馬 他飛快地按了一下手裡黑色的東 袖子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紙灰進
傳來了母親的聲音，“鐘棗強，鐘 簷就是鐘家莊。封棺的時候，付春 凳上，看著貴林就露出一絲笑，“細 西。貴林盯著那個東西看了半天， 了她的眼。
棗強！”他母親付春芳一路哭喊 芳眼睛腫成了桃子，卻是一滴淚都 伢子來一個？” 小鍋裡流動的是 他還不知道那個就是快門。許多年 注：《轉盤》發表在《清明》
著，披頭散髮地跑了過來。人群自 沒有了。 金燦燦的麥芽糖，香氣漫延到貴林 後，他一次又一次拿出那幀黑白兩 2018 年第二期，《小說選刊》2018 第
動給她讓了一條道，她走到最裡 祖孫三代，孤兒寡母混混沌沌 的鼻尖，貴林看著春芳。春芳從衣 寸照片看，那時的母親還很年輕， 四期轉載，獲 2017 漢新文學獎小說第
面，全沒看到貴林，眼睛只是看著 地過了一年。這一年鐘貴林去的最 兜裡掏出一個透明的塑膠袋，又從 母親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頭靠 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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