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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立 的 秋思
瑋 選 作 施 畫 登
◎蘇小白
吃罷晚飯,阿立嫂教孩子彈 這場景好似在哪裡出現過,阿立想 了,阿立也笑了。
琴。 一想,一陣風吹來,竟有些涼意。 如今,遠在美國行醫的阿立想
連續幾天寫作,阿立有些累 阿立凍得一哆嗦,打個噴嚏,眼角 起來還笑,但笑著笑著,阿立竟流
了,很想到外走走。 滾出一珠淚來。這時,只見阿立嫂 下眼淚來。
阿立嫂見阿立出門,便勸道, 掂件厚西服出來,“給——披上, “爸爸,爸爸,為什麼你又流
穿上西服吧,黃昏水庫邊涼。阿立 天已經打秋了。” 眼淚?”小阿立問。
衝阿立嫂笑笑:“不礙事兒的,天 天,果真秋了。 “爸這是‘淚風眼’。”阿
哪有那麼冷呢。”——說罷,他只 水庫邊上的棕櫚葉子已然沒有 立蘸蘸眼淚,搪塞孩子。——阿立
穿一件單衣便下得樓來。小阿立竟 向前翠綠;天上流雲,也低低的, 雖然早早已醫好國內老父親的咳嗽
爬上窗臺朝阿立招手呢,阿立停下 陰沉著臉兒,好像要流淚的樣子; 病,但阿立卻醫不好自己年年秋來
來,仰著臉與他孩子說話。猛然間, 一行野天鵝,嘎嘎叫著,劃過欲破 的淚風眼。
的落日;落基山的輪廓 此時,阿立知道,他該回趟國
也已明顯瘦削;遠方小 了。
第 鎮裡裊起靜靜的暮煙。 作者簡介: 蘇小白,美國洛
呀,遙遙暮煙下邊,可
138 有我的故園,阿立眯起 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第
眼,沉進懷想。 一屆作家高研班學員、魯迅文學院
(刊頭題字:何鎮邦) 期 阿立的父親騎著 學員、北京大學曹文軒教授訪問
車子從烏鎮中學回到寨 學者,在《創作評潭》《莽原》
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主辦 顧 問:陳殿兴、張棠 裡。 《東京文學》等多家文學專業期刊
主 編:施瑋 副主編:黃宗之 刊頭設計、版面編輯:丁圓圓 那些年,父親總是 發表詩歌、散文和小說作品百餘首
早早出發,晚上回家。 (篇),出版詩集《哭紅的月芽》
編 委: 鄭立行、夫英、董晶 網址:http://lacwa.com 父親每每推車走時,天 《如約的路上》《美貌的疼》《城
本期責編 : 黃宗之 投稿郵箱:luochengwenyuantougao@hotmail.com 色還未亮,阿立還沒起 北美人》《洛杉磯寂寞的踏歌》五
飛 紛 記 時 雪 冰 曾 床,但阿立一旦醒來總要披著被筒 部;散文集《嫵媚山寨》《北京散
1981 年赴長春學習日 忽然沉默,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爬到窗臺看爸爸。爸爸總咳嗽。阿 記》《故國的吃食》三部;小說集
語之前,我去看望外語學院 祗有起身告別,他沒有留我,祗是 立喊:“爸爸,爸爸!”阿立父親 《有裂紋的女子》一部。現有存稿
的林老師。我上高中時有時 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握了好一 就回過身,衝阿立一笑,道:“回 未出版散文集六部、中短篇小說集
到他家補習英語,雖然那點 會。 被窩睡去,別著涼了。”阿立聽父 三部,長篇小說四部,中醫文化專
英語不怎麼樣,不過林老師 在那個冬天,我自然也預料 親的話,縮回身去。阿立蜷臥在暖 著五部,詩詞集三部,《紅樓夢》
對我讀過不少翻譯文學似乎 不到從此永去故國。轉瞬間三十多 暖的被窩裡,聽爸爸一路咳嗽著走 研究文集一部。
印像深刻,我又正是不知天 年,許多人不曾相見,也許今生不
高地厚的夾生年齡,能夠背 會再見。今年 2 月的一個夜晚,我
誦一串串書名和情節概要, 不經意間古歌了一下林老師的名
於是補習變成了聊天,到後 字,居然找到了他的博客。裡面有
來林老師竟把我看成一個忘 近照,滿頭白髮,面容祥和的老教
年交的小朋友。他當時四十 授模樣。從博客的鏈接,我又找到
多歲,雖是閩人卻南人北 他大學校友會網裡的班級網頁,那
相,頎長清瘦,深目高鼻, 裡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祗有兩個
由於教了多年外語,說話清 斯理,一邊認真想一邊 人,左邊是年青瀟灑的林老師,右
晰柔和,用詞講究。那一代 說。 有一次,我說起文 邊的陳老師明眸閃光。冬夜的美國
人的書卷氣,畢竟還殘存在 革中同事、師生、朋友 中西部平原和當年長春一樣冰天
血液中。 乃至親人之間互相揭發 雪地,我擡頭看窗外,又在下雪,
林老師知道我要去長春 攀陷的現像,言下頗為 小路上連足跡都沒有。忽然想起那
便說:我有個大學同學在那 不齒。陳老師很平靜地 首歌:“多少年以後,往事隨雲走。
裡,我寫一封信,你臨走前 說,你還年青,太偏激 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
來取,拿著我的信去見她, 了。很多時候人們為了 我關上了那個網頁界面,闔
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請她幫 自保不能不那麼做,是 上電腦。夜已經很深了。
忙。我臨行前再去,林老師 可以理解也沒有什麼不
遞給我一封厚厚的信並說: 可原諒的。她停了一下 作者簡介:李大興,美國洛
“陳老師是我們同學裡最優 又說:我被打成右派後 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員。于 1980 出籬院,走過石街,走向遙遠。爸
秀的”。這句話引起了我的 ,私下裡要求幾個跟我 年以全國文科第二名成績考入北 爸的咳嗽聲,一直逗留在阿立的心
好奇心。到長春安頓下來以 要好的同學積極揭發批 京大學歷史系,翌年被選送留學日 裡,長大後,一定要當個像西柳鋪 詩二首
後,我就去見了陳老師。她 判我,他們幸虧這樣做 本,成為改革開放後中國第一批公 劉先生那樣的名中醫,來治好爸爸
住在筒子樓最裡面一間北 ◎ 李大興 了才沒成右派。我脫口 派赴日留學生,後赴美留學並定 的咳嗽病。 ◎蘇小白
屋,光線很暗,房間整潔, 而出問道:林老師也揭 居。在《經濟觀察報》“觀察家” 劉先生的醫術好,寨子裡大人
在背光裡,我看見陳老師臉 發批判您了嗎? 陳老師 開設專欄。發表有不少詩作,著有 小孩都知道。
色蒼白,身形瘦小,一望便 說:當然了,克琛那個 《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後》等散文 阿立也曉得。那是一年秋晚,
知來自南方,穿一件 80 年 時候和我最談得來,不 集。 寨子裡擠滿肥胖的水牛叫、透明 支頤窺月齋詩鈔
代初常見洗的褪色的藍外 狠狠批判我,不深刻檢 的風和濃濃的糯米飯香。鄰家小妹
衣,戴著袖套,看上去比林 討根本過不了關。 籬前踢毽子,而阿立呢,一直蹲地 晨鳥聲聲叫,喚我來起床。
結業考試前的星期日,零下
老師滄桑不少。然而她的聲音年 10 度的天氣,朋友煮了熱騰騰的 深夜十四行 上正與阿狗、阿蛋玩彈珠。“你媽 不忍起床去,夢中是家鄉。
青,語速很慢,眼睛笑眯眯的,目 呢?”阿立爸推著自行車,走到他 東溪撿螃蟹,西渠澆麥忙。
光安靜。和我說了一會話後,陳老 酸菜白肉,飲著 65 度的高粱酒。 ◎李大興 們跟前兒,問道。阿立只顧埋著頭 南門摘蘆花,北田刈稻香。
師開始讀信,讀了很久,擡起眼睛 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原來是 玩呢,根本沒看見。忽聽他爸問, 春來製柳笛,秋去編竹筐。
說:克琛很誇獎你,歡迎你以後常 陳老師。她說你要走了,我來給 一揚臉兒,慌忙站起身來。這時, 夏有小麥會,冬搭大戲場。
來。我其實並不清楚林老師的名 你道個別,也托你帶件東西。我看 聽說是 1983 年以來最冷的冬天 一邊踢毽子的鄰家小妹已搶先說: 或散槐蔭下,或圍大白楊。
字,我注意到陳老師的眼眸一閃時 她凍得臉通紅就問,陳老師您要不 我不記得那年發生過什麼 “他媽去綶湖採菱角去了。”綶湖 聽著卷席筒,買賣豬牛羊。
就如同已經忘卻
很亮。 要也喝一杯?陳老師點頭,接過 在村南,有五、六十畝大的樣子吧, 童子扇四角,村女抓子忙。
第一次到陳老師家吃飯時,我 來一飲而盡,然後說,這酒不錯, 寒冷本是摩羯座的宿命 那時寨子裡人窮,沒啥副業,全指 花狗臥柴邊,白雞躍上牆。
問她需要幫什麼忙, 她看了我一 喝了真暖和,再來一杯吧。酒畢, 望水田過活呢,像綶湖這樣的一大 大鵝嘎嘎叫,扁嘴出成行。
眼說,你會做飯嗎? 我告訴陳老 她拿出個小包裹,包裹外面貼著一 深夜兩點半在溫暖的地下室 片水域,養魚蝦種蓮菱,到鎮街 新韭割回來,黃米已蒸上。
師十歲我就自己做飯,她笑說原來 封信,對我說:把這個親手交給克 是繼續閱讀時間的玫瑰 上賣了換回些零用錢。那年節,農 隔籬邀鄰家,猜枚震天響。
還是寫幾句意義不明的話
你不是從小嬌生慣養啊。接著她問 琛。天色已暮,陳老師坐了一會就 家米糧還緊得顧,菜蔬原是很少有 不覺日將墮,晚風亦偏涼。
我,你喝酒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 走了。她和我道別時,聲音很輕地 關於通往奴役之路 的,到秋天了,採些菱角回來蒸吃, 忽聞母喚兒,趕忙跑出房。
喜歡喝酒,她就說那好,喝點葡萄 說,“你替我問候他,告訴他我一 一家人都高興。 人在萬里外,洛城非洛陽。
酒吧。過一會兒陳老師變出來的竟 切都很好。”我目送陳老師,她頭 想像在明亮的早晨 後來,只有逢星期六,早已當 頹然倒門邊,淚珠滿衣裳。
然是四樣上海小炒,清爽精緻,在 裹毛圍巾身穿棉大衣,臃腫的外表 飛躍冰凍的密執安湖 上校長的阿立爸,方有時間從烏鎮
燈塔安靜地注視
1981 年的長春仿佛來自另一個世 下,感覺身形更加瘦小。冬季灰色 中學回家來。
界。她開了一瓶通化葡萄酒,從酌 天空下,街道空曠寂靜,兩邊高高 風箏飄向時間的彼岸 那天,又是星期六。阿立媽
酒的熟練,可以看出她大約常飲。 的樹,枯枝在半空交錯,夏天的時 喂了鴨,見阿立爸回家來,便提了
兩杯過後,陳老師蒼白臉色開始微 候, 應該是一條蔥郁的林蔭道吧 即使鐘表停止時間 竹簍去綶湖採菱角去。阿立爸笑眯
紅,整個人開始煥發光彩。她先問 ?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闔上書,我依然看見希望 眯地從掛在車把上的提兜兒裡掏出
我家裡的情況,然後很仔細地問了 回到北京我就把東西送去, 一把糖塊兒,說:“小妹你倆分了
我和林老師的交往。我一五一十回 林老師見到我很高興,笑呵呵地 吃。”阿立伸過手就去接。爸蜷回
答,也說了林老師的評價。陳老 說:陳老師給我帶什麼好東西了? 手說:“洗洗手去。”阿立進了廚
師微微一笑說,哪像他說的那樣! 隨即剪開封得嚴嚴實實的布包,卻 夜坐步韓偓 屋轉轉出來,因為著急吃糖,並沒
不過我是我們年級的大右派。我 見裡面是兩隻巨參,形狀有點像嬰 有舀水洗手。阿立媽提著小半簍菱
並不知道陳老師被打成右派分子, 兒,乍一看竟有點凜然。林老師一 同题原韵 角從綶湖回來。扁月亮,蹲上了稻
一驚之下便問,那麼您去過勞改農 愣,自言自語道,這份禮物可是太 草垛;大白鵝,一個一個排著隊, 《看海》
場嗎? 陳老師又一笑說,我二十 貴重了一點。他小心翼翼地把東西 從塘裡走回家。甜嫩的蒸菱角真好
多歲的時候都是在那裡過的。我一 重新包好,把信拆下來放在一邊, ◎李大興 吃!阿立一口氣吃進肚裡十四、五 月芽,踩著懸崖上的松枝到
下子說不出話,也不敢再問了。我 開始和我聊天。問我在長春學習的 枚,拍拍肚子,溜溜圓。阿立爸媽 雲那邊去
雖然還很年青,但見過的地富反壞 情況,也問了和陳老師見面的經 明月無言海上波 就坐在葡萄架下的席子上剖新葦。 松枝下的海水 和海邊的我
右不少,知道他們絕大多數都有過 過。最後他忽然問我:你沒見到陳 舉杯卻憶故園荷 剖著剖著,阿立瞌睡,身子一歪, 固執地守著
不堪回首的悲慘經歷。當時我以為 老師的愛人和孩子? 我一驚,回 清吟未必傷情少 倒在席子上睡著了。不想,後半夜, 這迷朦的塵世
我明白了為什麼陳老師是一個人, 答說:我看見陳老師是單身一個 慢飲或因感慨多 阿立陡然竟發起來高燒,還一個勁
沒有結婚。 人呀。這次輪到林老師大驚失色: 舞劍半醺銷永夜 兒往外吐。阿立爸媽慌了神,也沒 過往歲月裡的苦澀和悲涼
以後去請教過陳老師幾次英 “你是說陳老師是一個人?”我說 倚欄幾度唱離歌 顧點油燈,趁月明兒,穿上衣裳一 都深隱內心 每一陣風浪,
語,蹭沒蹭飯就記不清了。讀的大 是啊,陳老師親口對我講她沒有結 天涯與共浮沉裡 輪一歇兒,背阿立到西柳鋪看中 最終都會釀成面容上的一抹
約是馬克吐溫的短篇小說及狄更 婚,是自己一個人的。林老師沒說 誰寄橫舟野渡蓑 醫。 微笑
斯小說的縮寫本,陳老師對我這個 話,深深地看了我一會,嘆了口氣 西柳鋪離寨子十七、八里。 示意給
臨時的私塾弟子講解相當用心。她 才說,“陳老師告訴過我,她已經 等敲開劉先生的門,給阿立切 每一晚路經此處的人
的家不到二十平米,一桌一幾,一 結婚快 20 年,女兒也快該考大學 脈扎針,不大一會兒,阿立燒退卻,
櫃一書架一牀,乾淨整齊,舒舒服 了。”又停頓了一下,他的眼神開 也不惡心嘔吐了。阿立爸媽都誇劉
服的感覺,不似林老師那間凌亂的 始有些迷茫:“她什麼都沒有對我 先生是活神仙。這時,忽然阿立
房間,地上都堆著一摞一摞的書。 說,沒有告訴我究竟發生過什麼。 聽見阿立媽小聲地對阿立爸說,你
林老師有神采飛揚的一面,興起時 這些年她過得怎麼樣,我其實一點 咋穿上我的衣裳呢。阿立睜開眼一
會滔滔不絕。陳老師話不多,慢條 都不知道。” 向來健談的林老師 看,可不是麼,爸竟錯穿上媽的二
紅碎花布衫。阿立爸媽劉先生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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