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42 - 涅水4
P. 42
哲 思随笔
的一醉方休。
汪曾祺这句话背后站立着他的世界观:他把
他的一生看作是创作的、生成的、艺术的,他视
生活为艺术。艺术需要思考,构思,安排,设计,
描摹,刻画,调色,修正,生活亦如此。特别是
内心生活,应该时时掀起一些波澜,最好呈旅行
或流浪状态。至于名望啊,金钱啊,地位啊,都
从终点回望 是第二位的东西,是其中的附属品,额外的收获。
如果我们把自己的一生当作一部小说去创作
的话,那么,困苦,磨难,误解,冤屈等等,皆
行者 成其骨干性情节,增加着这部小说的苦涩感和厚
重感。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部传记的话,我们是愿意
看那种简单、平淡、白开水般的传记,还是那种
大起大落大悲大痛掺和着血和泪的传记?当然是
后者。王国维曾引尼采名言:“一切文学余爱以
近日读到小说家汪曾祺接受采访时曾说过的 血书者。”丹麦哲学家齐克果也说过:“在我们
一句话:“我三生有幸,当了一回右派,否则我 时代,著书立说已经变得十分无聊,人们写出来
的一生更平淡了。”局外人似的,汪老先生以极 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真正思索过,更不必说亲身
平淡的口气,把自己一生中遭遇到的最重大的挫 经历过。所以,我决心只读死囚写的书,或者读
折与磨难过滤了一下,淘出来一小块乐观的金子。 以某种方式拿生命冒险的人写的书。”
这句苦涩的话是他右派改正之后进入老境爆 人永远走在路上,直到死神召募我们奔赴另
得大名之后说的,也许有点儿自嘲的味道。他似 一个世界,参加他们的魔法大会。或许在弥留之
乎忘掉了那些时日他为此而遭受的惊恐与屈辱, 际,回顾一生,我们会感到自己的平淡乏味吧?
真个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不。不是这样的。他不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斤斤于一些蝇头小利,不容易
可能忘记。是智慧和人格让他把磨难转化成一种 从所处境遇之中跳脱出来,也就不容易欣赏自己
苦瓜般的清香——这个比喻不太确切——是转化 的挫折与艰难。往往,死神召见我们的时候我们
成了艺术。对,他把它看作人生宝贵的体验。我 已经没了咀嚼和反思的机会。
们一般人只愿意进入假定的体验之中,看舞台上 那么,有一个办法:我们随时可以假定一个
屏幕上那些演员的喜怒哀乐,却只期待自己一辈 终点,我们就站在这个假定的终点上回望一下自
子都顺风顺水,蜜一般幸福。从生到死,整个世 己逝去的岁月:这部小说曲折吗?有可读性吗?
界都对你笑着,表扬着,伺候着,没有一句刺耳 有没有一点儿大开大合?有没有一点儿天翻地
的话,没有一宗可以让自己伤心的事,世界上哪 覆?主人公过过五关还是走过麦城?有没有过刻
有这般的好事啊。皇帝也过不上这种纯粹理想的 骨铭心的爱与恨、屈辱与敬重?还有把酒论英雄,
生活。汪曾祺不愿意过这种糖精水般的生活(如 淋漓的发泄,内心深处升腾出来的畅宕,老子天
果有这种生活的话),是因为这种生活太平淡了。 下第一的伟大感,等等,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有
文似看山不喜平,他需要的是曲折,反复,连绵, 意识地制造一点儿曲折和迂回,起码在内心生活
错落,偶然,五味杂陈,强烈的感情体验。毕竟 和文化生活上,强化自己的吸收、体验和反思能
是作家嘛,他愿意当一个本色演员,哪怕是被动 力,让自己丰富起来。否则,待我们进入老境,
的:真的高帽子五花大绑,真的被踏上一只脚, 或者于弥留之际,说不定会发出类似的感慨:“此
真的流眼泪,真的欲哭无泪,真的仰天大笑,真 生平淡,连个右派都没当过。”
P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