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48 - 洛城作家2019
P. 48
驶进终点站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那位“黑大汉”仍 有干过水电设计，可是他却能自己接水接电，不但市
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司机的后面，他的双腿稳稳地站在 政府批准了他设计的图纸，就连房间改建的水管电路
地板上，显得那样有力，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一动不 也是他自己动手完成的。小小的房间里别有洞天，充
动目视前方。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大叔”下了 满生气。平日里他帮着这对老夫妇收拾院子和修剪花
车，居然和我一起走进了考场。难道说他也要参加 草，有时送他们去医院看病，周末还要做些中国饭给
“托福”考试？ 他们吃，相处得很是不错，“大叔”自己也省了房
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从考场里出来，我又遇 钱。
到了这位“大叔”。 “大叔”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时清瘦了许多，脸
“考完啦？回家吗？”倒是这位“大叔”先开了 也更黑了。我像见到亲人一样快步走上去说道：“您
口。 真行，托福考了这么高！您一定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
“原来您是中国人啊! 您考得好吗？”我喜出望 的吧？”
外。 “我大学没有毕业。”大叔幽幽地说道。
“词汇部分还行吧，就是听力不行。你也来吃点 “什么？您大学没毕业？这不可能，大学没毕业
东西吧。”大叔”瓮声瓮气地说道。同时打开身上的 的人“托福”能考575分？我出国前英语可是通过免
小包，拿出了一张大饼和几块榨菜。 修的，这次考试都没能过关啊，您骗我吧？”我笑着
我这时才感到了肚子在“咕咕咕”地乱叫，看 说。
着“大叔”手里的大饼和咸菜，我直咽口水，嘴里却 “好吧，今天我休息，咱们去钓鱼，让你解解
说：“不用，不用，我不饿。” 馋，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你小子就别跟我客气啦，六、七个小时水米未 说罢，“大叔”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海湾，他放
进了吧，拿着。” 好鱼钩，鱼食，又点上了一只烟，望着远处大海上移
说着话，“大叔”把那张大饼一撕两半，又扔给 动的帆船和翱翔的海鸥，“大叔”沉思片刻，讲起了
了我一块咸菜。 他的故事 ……
就这样，我们两个蹲在车站旁马路的道牙子上， “我姓蒋，就是老蒋的蒋。我父亲当年是老蒋的
迎着大风，就着尘土，大口大口地吃下了那张厚厚的 贴身少将军医官，大陆解放那年他随老蒋跑台湾去
大饼。直到多少年以后，我住进了百万豪宅，吃上了 了。他是走了，可是苦了我和母亲。一九五五年，我
山珍海味，可是却再也找不到大叔的烙饼咸菜带给我 十七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一九五七
的那份香甜了。 年，在我上大三的时候， 因为给系里的党支部书记
吃完“大叔”那半张大饼，我仿佛胆子壮了，底 提意见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未经审判，就给发配到江
气足了，身上也有力气了。我情不自禁地往“大叔” 西的一个劳改大队。开始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要
身边靠了靠，他身边的风好像小了很多。 带上手铐和脚镣，当时在全国范围内共有上百万的右
“对不起，我还要去打工。咱们以后见吧。”大 派，我是属于待遇最差的那种。”
叔站起身要走，我急忙拉住他的大手说道：“留个电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右派”， 不禁有些惊愕
话吧，他乡遇国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那。” 和紧张。看着大叔那饱经沧桑的脸，我猛然意识到在
大叔很爽快地说：“好啊，过几天你来找我，我 那深深的皱纹下面埋藏着多少辛酸的往事啊！
钓鱼给你吃。” “那您当了多少年的右派啊？”我问道。
半个月后“托福”成绩来了，我只考了540分，没 “从1957年进入劳改大队到1979年平反，整整当了
有达到进入研究院的标准。我想起了“大叔”，马上 二十二年的右派。在中国百万右派当中，也许我是最
给他打了电话，“大叔”考了575分，也就是说凭这个 年轻的，也是“工龄”最长的。这不是一天两天、一
分数他可以进入美国任何一所大学或是研究院了。我 年两年，而是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啊！ 我人生最美好
为“大叔”高兴，也为自己悲哀，心想一定要问问这 的时光，最宝贵的年华，都是在深山里的劳改大队里
位“大叔”，为什么他一把年纪还要上大学？他又是 度过的。”
靠什么考到了这么高的分数？ 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叔”的身体在颤抖，声音
“大叔”的家离我们学校并不远，他把一对美国 沙哑，低沉又悲伤。他那双结实的大手甚至拿不住那
洛 老夫妇后院的一个小车库改建成了一间睡房。要说“ 根细细的钓竿。他的目光透过粼粼波动的碧水，似乎
城 大叔”也真是聪明能干，他没有学过土木建筑，也没 有泪光在闪烁。我能体会到他心中深深的痛楚。
作
家
第二十九期
P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