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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人 味

■ 劉松

“小董”是保健中心裡那些 “老人公寓也要申請
八十多歲九十歲的媽媽伯伯們對 了以後等三年呢。”
七十三歲的董媽媽的昵稱。 “告訴你，我的申請批準 臺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直呼董媽 了！”小董像是做了搗蛋事的小 遲到了，拿不到剛送來的 熱
媽“小董”時，笑容立刻拉開在嘴 孩子，一拍巴掌笑起來，泄露了 飯菜。
角：可不是嗎，董媽媽走路一陣 心中的秘密。 現在，會畫畫兒的冉媽媽只
風，笑聲嘎嘣脆，說起話來眉飛 小董對兒子採取封鎖消息的 要與小董說話，也會把音量放大
孫建平作品欣賞 色舞，甚至手舞足蹈，沒有一點 辦法，悄悄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在 一點，以便自己與小董齊頭並進。
孫建平曾任天津美院油畫系主任、天津美院造型學院副 七十歲老人的城府，她不“小”， 幾個箱子裡，等到最後時刻，才 還送給小董一幅自己畫的松、竹、
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政協文史館油畫研究院 誰還能在這裡稱“小”? 向兒子宣布，她要搬到老人公寓 梅國畫。小董也會留意講話時音
副院長，中國油畫學會理事，天津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 【第三十八期】 與她相熟了，有一天，她打 去，脫離兒子的豪宅生活。兒子 量盡量柔和一些。猛一不留神冒
麻將入了迷，忘記來量血壓，我 頓時傻了眼，死活不讓，硬是把 出大聲音，也會伸伸舌頭表示歉
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主辦 刊頭設計、版面編輯：丁圓圓 尋到麻將桌前，叫她一聲“小董， 小董的行李搬到新豪宅，指着樓 意。
春節聯歡會，小董和冉媽媽
主編：陳述 顧問：陳殿興 于疆 網址：http://lacwa.com 現在可以量血壓嗎？”她大笑着 下的大客房說，整個樓下都是你 都被邀請進了時裝旗袍秀的表演。
編委：王傳利 張棠 黃宗之 王偉 鄭立行 投稿郵箱：lcxslacwa@yahoo.com 回頭，然後撅着嘴給我一巴掌， 的地盤，比老人公寓強吧，我們
“你怎麼叫我小董，你比我兒子 開餐館，沒有小孩子，家裡不用 會畫畫兒的冉媽媽走路時，斯斯
還 小。”“ 我 要 不 叫 你， 只 怕 你做飯帶孩子。到山上買這個大 文文蠻有大家閨秀的旗袍范兒，
你還不願休息呢，看看，你的臉 房子，就是希望你住得寬一點， 但是在這樣一百多人的大型場合
瘋狂 的 年代 哈。”小董這才認真看着血壓計， 這裡像是關在監獄，走不出去， 就緊張，會走成同手同腳，不知
表演，還是第一次，看的人一多
通紅，血壓一定高了，別太累了
空氣新鮮一點。小董說，我住在
道如何換腳步。小董是軍校教官
沒有朋友，想逛街都要走 40 分鐘
看到血壓衝到 170，她才不得不服
地離開麻將桌。 路才有公車，我不要這種生活。 出身，走正步是她的專長。為了
小董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 兒子才知道自己煞費苦心買來給 糾正冉媽媽的同手同腳毛病，小
——讀葉周《丁香公寓》有感 濃眉、大眼、高鼻樑，梳理得服 媽媽享福的豪宅，在母親眼裡不 董沒少費勁，天天與冉媽媽一起
服帖帖的短髮即使現在花白了， 如又小又擁擠的老人公寓。 練習走路。
■ 于文濤 也仍然茂密有光澤。 小董終於如願搬到了老人公 “小董，可以帶着我練習臺
聽說小董的丈夫是解放軍的 寓。整理好新家的第二天，她的 步嗎？”
一位司令員，不過十年前去世了。 高血壓就降到正常水平。只是經 “當然可以。”小董帶着冉
我問小董，“你走路昂首挺胸， 過這場對抗戰，她的身形瘦了一 媽媽走了一趟就知道她的毛病在
葉周的長篇小說《丁香公寓》文 哪兒了。
字簡約，內容深刻，真實地再現 像是軍人操練，她們都說你是司 些，臉色也黑了一些。 “你看哈，左右左，左左右
令員夫人，你是嗎？”小董看看
小董是從娃娃兵開始就生活
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四周，小聲囑咐我“你可別亂說， 在軍隊裏。現在來到美國，猛一 左，你心裡念着，腳上跟着，幾
小說通過少年郭子的眼睛，直面 什麼夫人，我是當過兵不假，沒 下與台灣人、香港人同處一室， 步就跟上了。別緊張。”小董繃
“文革”的荒唐與慘烈，描述了 有打過仗，在軍校裏教學生。” 開始感到彆扭了，尤其是看到台 著臉，一本正經地教學生。
上海老一代文化人的春風得意與 哦，怪不得，小董永遠都是 灣人說話小心客氣，繞半天她都 冉媽媽滿頭大汗地要求歇歇：
大難臨頭，以及如何波及子女的 一副軍人身板，即使因為風濕病 聽不明白對方的本意時，小董就 “小董，你笑笑，你笑笑，你笑
命運、愛情和婚姻。小說從上個 和糖尿病，腿痛得抬不起來時， 想發脾氣：“繞來繞去的，為什 起來好看，我就不緊張了。”冉
世紀五十年代跨越到世紀之交， 走路也還是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 麼不直接點，讓我猜半天。” 媽媽的眼睛裡充滿誠摯的請求。
敘述重點放在“文革”十年。 態，習慣成自然了。 巧的是，小董吃飯時坐在一 小董一下子就放開了緊繃的臉，
如同北京的“部隊大院”“部 大概是當兵出身的緣故，小 起的同桌病友，新來了一位台灣 歉疚的笑容布滿一臉。
長樓”和“高知樓”一樣，上海 董為人處事特別直爽。打麻將， 媽媽，是個會畫畫兒的漂亮老太 在一旁看了一陣的艾米小姐
的“丁香公寓”是一個典型的生 要找牌風誠實的老搭檔，如果發 太，姓冉，從台灣到美國，除了 這時找來兩條長裙讓小董和台灣
存空間，獨特的社會細胞和濃縮 現誰悔牌或者偷換牌，她一定當 她以外，家人都是在銀行工作， 媽媽換上，讓她們找找旗袍擺動
的大千世界。發生在“丁香公寓” 場起身走人。節日活動表演，她 算是銀行世家，她話音輕柔，衣 的感覺。然後指着台灣媽媽對小
的悲喜劇令人唏噓，令人扼腕。 的身材高挑筆直，很自然被活動 着講究，大大圓圓的雙眼就是老 董說：“董媽媽，你看看她的裙
作家以洞若觀火的目光和風行水 “愛”上她根本不愛的男人林獻 員艾米小姐動員上臺跳舞。可是 了也沒失去往日的風韻，特別是 子擺動，輕輕向前頂一下好看，
上的筆墨，勾勒出那個年代文化 彪。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一切醜 她說自己不是跳舞的料，只答應 笑起來，嘴角邊的兩隻酒窩，老 你的動作幅度大了，裙子晃動太
圈的眾生相。 惡和無恥假“革命”之名橫行無 穿着旗袍上台走一圈。無論艾米 讓人猜測她年輕時的模樣。 大就不好看了。”
風雲突變，“郭子衍之死” 阻，黑白混淆，是非顛倒，集體 小姐怎樣訓練，開導，她臉上的 說話大嗓門的小董遇到這位 小董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
為整部小說揭開了悲壯的序幕。 無意識，全民狂歡於“盛大的節 表情始終像是在操場訓練，嚴肅 明顯與自己性格相反，同樣漂亮 裙子，再看看台灣媽媽的裙子，
擺動幅度確實不同啊。
從郭子衍這個文學形象，我們既 日”。連那些久經考驗的“老革 專一，只有偶爾做錯了 她們倆，一個練習左右
可以看到中國傳統文人的風骨， 命”都迷惑不解，不知所措，又 動作，她偷偷一笑時， 左，一個練習小步走，
才顯出了美女本色。
又可以看到經過長期“洗腦”而 怎能苛求像唐小璇這樣未經風雨 一天午飯後，我 臉上都帶着謙和的笑
陷入“愚忠”的一代知識分子的 的弱女子？ 因感冒了頭痛，請同事 容。終於，走得一致
軟肋。蒙冤之時，不敢對領袖和 書中其他“配角”也都有可 給我按摩一下頭頸部。 了，旁邊有人鼓掌了。
組織有“非分之想”，首先反思 圈可點之處。比如那個林獻彪， 小董看見了，過來接手 台灣媽媽向小董鞠
自己的“原罪”。他對妻子表白： 受其父影響，小小年紀就懂得察 按摩，按了幾下，叫我 躬道謝：“謝謝老師，
“……我一向以贖罪的心情為黨 言觀色，見風使舵。“文革”開 抬起頭來，拍拍我的後 謝謝老師 .‘
做事，卻料想不到近年來對黨犯 始，林父當上造反隊的頭頭，林 頸，啪啪啪就開始在後 小董也忙不迭地向
了大錯。今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堅 獻彪小人得志，幹了不少缺德事。 頸部揪開了痧。 台灣媽媽鞠躬：“我還
決相信黨，接受黨的任何處分， 這廝“泡妞”也有一手，死磨硬 “啊呀好痛！ 要謝謝你呢，不然，這
爭取重新做人的機會。”悲哉斯 纏，臉皮超厚。小說結尾，林獻 小董，你幹什麼，疼 身旗袍哪是旗袍呀？簡
言！ 彪遭遇車禍，不得不將破損的腦 啊！” 直就是，就是……”小
然而，郭的身上畢竟保留着 殼鑲上有機玻璃罩片。似乎有點 “你看看你看看， 董一時語塞找不到合適
五千年中華文化的基因，“捨生 因果報應。然而，在現實生活中， 才幾下，紫豆子就出來 的形容詞。
取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士 此類小人未必遭到懲罰，個別人 了，你的痧太重，不揪 “戰袍？”台灣媽
可殺而不可辱”等信條已融入血 還活得挺滋潤。這使我們不能不 出來，頭痛怎麼會好？” 而且優雅的台灣老太太，說著說 媽接了一句。
液之中。為了尊嚴，為了人格， 考慮制度和法律方面的問題。 一邊說，一邊用手沾點水，繼續 著話，需要把越來越大的嗓門壓 “哈哈，對對，戰袍。”小
縱身一跳，以死明志，在風雨如 作為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 狠勁的揪。 低一點，這讓小董好長一段時間 董一拍巴掌，放聲笑出來，冉媽
磐的夜空劃出一道凄美的閃電。 會會長，葉周多年來勤於筆耕， “哎呦，董媽媽，輕一點輕 覺得不得勁。為了這份不得勁， 媽也笑得前仰後合。一直在一旁
讀郭子衍，我想起了老舍先 佳作不斷。他的《丁香公寓》不 一點。”我開始討饒。 小董悄悄來對我說，不喜歡這個 觀戰的艾米小姐過去一把抱住兩
位媽媽，笑作一團。
“你知道刮痧治病吧？”小
生，想起了傅雷夫婦，也想起了 但具有審美價值，而且具有史鑒 董並不住手。 資本家太太，看不慣她嬌生慣養 聯歡會的前一天，冉媽媽終
的小模樣，能不能想辦法幫她換
葉周的父親葉以群。這些在“文 價值。“丁香公寓”所發生的一 “知道知道，輕一點輕一點， 一個座位，離台灣老太太遠一點。 於走對了腳步，小董的臺步也變
革”初期含冤自殺的文化名人， 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可作為“凖 痛啊董奶奶。” 她認真地瞪着一雙大眼期待地看 得秀氣了，兩人的臉上都掛着自
絕不是懦弱，更不是逃脫，而是 史料”保存下來，警示後人。葉 “你有那麼多痧不揪出來， 着我的樣子逗得我想笑都不敢出 信的笑容，宛若大家閨秀。
在徹底絕望之後捨命的一搏，無 周還寫過一本《地老天荒》散文 怎麼不頭痛？我這個和刮痧是一 聲。我幫她分析：“你看哈，你 對於小董和冉媽媽這種進步，
聲的吶喊。 集，以沉重的悲情和犀利的筆鋒， 樣的效果。” 們都是同一天來，又坐同一輛車。 從馬來西亞來的喜歡玩照相機攝
作家葉周出生於1958年，“文 對一代文化精英在荒誕歲月的內 我的後脖頸不一會兒就被小 周圍的桌子都坐滿了，你要是換 像機的鄭伯伯為她們的表演留下
革”爆發時僅 8 歲。特殊的家庭 心世界做了深刻的剖析。 董揪出三條又黑又長的紫疙瘩。 了座位，給別人帶來許多不方便， 了特寫鏡頭。等到節日過後看表
背景加上長期的訪談研讀，使他 “文革”終結已 40 年了。然 “好了，揪出來了，感覺好點 其他人是不是願意換呢？你就歇 演的錄像時，全保健中心的老人
對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有了整體 而，對“文革”的批判遠遠沒有 嗎？”小董關心地歪頭看着我的 歇氣吧 董媽媽。”小董只好嘆一 們又像是再過一次節日，興奮度
把握和具體了解。但是，他在小 結束。“文革”最大的罪惡是對 臉，滿眼的慈愛關懷。 口氣。 不比演出時低。冉媽媽趁着高興
說中關注更多的還是同齡人的命 靈魂的虐殺。令人遺憾的是：相 我搖晃了一下頭，不痛了， 轉機發生在冉媽媽低血糖發 勁兒對小董說：“大陸開放幾年
運與挫折，磨難與打拚，理想與 當一部分中國人，有意或無意地 哈，真有效耶。 作那一天。已經九點過了，冉媽 後，我隨兒子回上海看望親人。
現實，愛情與缺憾。 迴避“文革”話題，淡忘“文革” 小董高興得一雙大眼緊盯着 媽起床晚了一點，趕上乘坐的第 我們走之前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
《丁香公寓》的男女主人公， 罪惡，個別人甚至懷念那段“陽 我：“揪的時候有點痛，揪出來 二輛車才到達保健中心，為了空 怕回去吃不飽，怕說錯了話連累
郭子和唐小璇，青梅竹馬，兩小 光燦爛的日子”。鑒於此，我們 就好了。”我算是見識了小董雷 腹量血糖，沒吃早飯，等量完血 親人，結果回去一看，完全不是
無猜。然而，一場政治風暴無情 有必要重新審視“文革”，對涉 厲風行，直來直去的軍人風格。 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開始眼睛 那回事兒。”冉媽媽的國語不知
地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從“金童 及“文革”題材的文藝作品進行 有一段時間，小董的血壓不 發獃，臉色變白，雙手微微顫抖。 不覺中將”兒“音強化了。小董
玉女”墮入“狗崽子”（委婉語 認真的梳理和點評。以史為鑒， 穩定，我問她，是身體不舒服， 保健中心提供的稀粥和豆漿這時 一拍巴掌說：“我們也是呀，總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男兒 決不讓歷史的悲劇重演，讓中華 還是忘記吃藥。她嘆一口氣，說， 已經發完，只有麵包蛋糕這些乾 說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有淚不輕彈。郭子毅然離開上海， 民族以嶄新的姿態屹立於世界民 兒子在老遠的山頭上買了一棟大 糧。小董是個老糖尿病患者，對 一定要解放台灣！結果也不是那
麼回事兒。”冉媽媽和小董開懷
到冰天雪地的東北去闖蕩，並上 族之林。 房子，準備要搬家，她成天幫着 於低血糖發作有經驗，一看她的 大笑，幫忙錄像的馬來西亞鄭伯
樣子不好受，急忙找來護士，護
整理東西，累的。
演了一出“手刃黑熊”的活劇。 “買了大房子，好事呀，恭 士立刻取出加糖的橘子水讓冉媽 伯和鄭媽媽，同桌的香港來的譚
令人欣慰的是，郭子最終突破了 作者簡介：于文濤，洛杉磯 喜你要住新房子了，只是別太累 媽喝下，等冉媽媽緩過來，含着 伯伯譚媽媽也跟着哈哈笑起來。
父輩的思維模式與道德藩籬，走 美國書畫藝術研究院顧問兼藝術 着。” 眼淚拉着小董的手說“謝謝救命 小董再也不要求換座位了。
出國門，見識了截然不同的另一 評 論委員會主任。已 “我不想去，住到那麼高的 恩人”時，小董的眼圈也紅了， 她走路說話的范兒也使她本來就
個世界，接納了別有風味的另一 出版著作有散文隨 山上，我怎麼下山呀，走到有公 “這算什麼呢，誰看到都會幫忙 漂亮的臉龐更有女人味了。
種文明。 筆集《又是一派新 車的地方要 40 分鐘，不把我憋死 叫護士啊。”
漂亮的唐小璇，為了參 綠》《雄性的海》和《落 呀。不去不去。”小董把頭搖得 至此，只要會畫畫的冉媽媽 作者簡介：劉松，北美洛杉
加部隊文工團，竟斷然 葉金黃》；詩集《山海皆愛之》； 像撥浪鼓。 早上有事乘第二趟車來晚了，小董 磯作家協會會員。寫有《小旅館
放棄初戀情人郭子 文藝評論集《在母親河與非母親 “那，你願去哪兒？” 一定會為她預留一份稀粥和豆漿。 劄記》《老人保健中心的故事》
（理由是“家庭 河上漂流》。 “我住老人公寓。”小董小 中午，冉媽媽也會為愛打麻將的小 等小說、散文發表在“家庭”雜
成分不好”），違 心地 聲對我說，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董預留一份午飯，怕她打麻將下 誌、僑報、中國日報和網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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