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119 - 洛城作家 2021

却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2018年，受朱寿桐先生的邀请，我和刘先生一起
参加了澳门大学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的一个活动，终于
有机缘促膝长谈，嗣后又经常有微信往来。
虽然这之前从未与刘先生谋面，但他的一些情况
和他的一些著作，我还是很熟悉的。我身边有些熟人
是他的熟人，他有些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和李泽厚
先生合著的那本《告别革命》也曾经给我很深的印
象。说实情话，年齿见长后因为见到的多了，知道书
上、报纸上的说教，多半都是蛊惑和忽悠人的，故
“革命”一词，依我的理解当与杀人和造反同义，是
要通过取别人活生生的性命来达成“城头变幻大王
旗”或改朝换代的。而我观许多革命者的目的常常也
很可疑，并不像他们口头上所慷慨激昂表述的要解放
全人类，可能只不过是想睡睡地主家的小老婆，在皇
帝的龙椅上坐一坐而已。这是人性真实而黑暗的一
面，革命的鲜血既无法将其染红，也无法将其漂白。
而说到底，所有的革命到头来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对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真正的进步和发展而言，重要的
不是革命，而是要通过渐进式的改良来改变人自身。
而提高人的素质，改变人的精神面貌，这是需要几代
人在文化和教育诸方面扎扎实实、持之以恒的努力才
能达成的。一俟民智开启，人的素质提高了，不好的
制度可以被扬弃，好的制度也才能建立并巩固下去。
然而，有时不免又很悲观：“天地不仁，以万物
为刍狗”。尽管我们大声疾呼“告别革命”，可革命
的发生大约也是一种宿命，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
移的，—譬如只要是女子，就会有月经，就一定会流
血。但“告别革命”这样的口号毕竟还是闪烁着人道
主义的伟大理想和光辉的。而且，我们不仅要告别革
命，还要告别革命者以革命的名义所行的恶政，告别
一切假革命的名义捞取好处并欺世盗名的虚伪、狂妄
和言而无信。
再复先生羁旅海外期间，虽然时常颠沛流离，过
着不安定的生活，但另一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却“赢得了自由时间和自由空间，赢得了做人的尊严
与骄傲。”这些自由的时间和自由的空间是无价的，
也促使他生产出一部又一部很有影响力的著作，比如
《飘流手记》《远游岁月》《西寻故乡》《独语天
涯》《漫步高原》等等。同时，漂泊和流亡，也助他
重生；异乡，则成为他心灵追寻的另一个起点。他的
生命因为自由的空间和自由的表达而焕发出昂扬的斗
志和蓬勃的激情，在“告别革命”的思索中，他对生
命有了一种总体的超验的把握，生命不再是一个简单
的生和死的过程，而是一个生生灭灭，永无休止的各
种维面的无限伸展和收缩的“空”的状态……
但作为一种思想的成果和实践，再复先生最让我
感动的还是他能一缕缕，一丝丝，一片片地，由点到
面，由浅入深地在自设的手术台上“剖心自抉”，清
理历史积聚在自己经历的、灵魂深处的尘埃所胶结出
来的那些硬壳，一点点的打碎，鞣炼，淬火，拼接，
重塑……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自我叩问、自我拯救
的过程。它几乎触及了个体生命的方方面面：对生
命，对自然，对信仰，对家庭，对“偶像”的质疑，
与诸神告别……
而这也让我觉着是与先生“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些年来，我不断地写文章，出书，并在高校等
多种场合演讲我的思想成果“三本书主义”或“人
生要读三本书”。2018年，浙江的高考题也曾以我
的“人生要读三本书”为题要考生写作文。何谓“三
本书”？一本是有字之书，一本是无字之书，一本是
心灵之书。换一种说法则是：一本是书本知识，一本
是自然和社会，一本是自己的心灵。古人强调“读万
卷书行万里路”，窃以为还不够，还需加上“剖万遍
心”才算完整。而所谓书本知识，其实都是前人或别
人观照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的生命体验的文字呈
现，因眼界和悟性的差异，见解遂有高有底，有对有
错，而见识即便再高明也还是自然和社会的摹本。故
读了摹本还必须努力读原本，要去“行万里路”。人
生的每一段行程，都是一页页的书，一张张的书，不
仅要用脚去丈量，用眼睛去观察，还要用心去体悟，
最后你会发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释迦牟
尼曾经读过许多婆罗门教的经书，又通过在丛林中苦
行和社会上托钵化缘，走过很多很多的路，但他并没
有能成道，它真正的觉悟还是在大觉寺的菩提树下静
观自己的内心而得到的。那时候，他才真正发现，佛
性不在外部的世界，而在自己的内心，本自具足，本
自圆满，无需外求，重在内省。而心外无物，心包太
虚，个人有个人的心，家族有家族的心，民族有民族
的心，时代有时代的心，对于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而
言，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同时，再认真地解剖好
自己和民族的心灵，时代和社会的心灵，才能将人生
的一切责任和追求落实到实处，才能心如一轮明月，
内外通透，若圆还缺，光照万里而又不离方寸之间。
洛
城
作
家
第三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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